今年9月6日，电影院上线了一部纪录片《里斯本丸沉没》。纪录片本不是电影院受欢迎的影片类型，且在上映前也没有做过多宣传，截至作者撰稿时，票房不过3000万。就是这样一部不叫座的影片却收获了今年最高的评分。

这部纪录片在豆瓣的评分高达9.3分，是今年院线电影目前评分最高的一部。高分的背后，是导演方励对于“里斯本丸”号沉没事故的辛勤挖掘和精准呈现，他用了10年的时间，几乎花费了自己全部身家最终将这段尘封了80多年的往事打捞上岸。

导演方励

这个故事始于1941年冬季，日本入侵香港。当时，香港还属于英国殖民地，驻扎着约1.5万名英联邦守军。1941年12月7日，在日本袭击珍珠港的数小时后，香港也遭到了日军蓄谋已久的进攻。在防守香港18天后，英军被迫向日军投降，8500名英军士兵被俘。在香港被关押了数月后，这些战俘被日军当作劳工，用船运送到各个战区修补道路、扩建机场以及从事其他军事支援工作。由于这些运输船没有标记红十字，常常会遭到盟军潜艇和飞机误击，再加上船舱拥挤、卫生条件恶劣，被称为“地狱船”。“里斯本丸”号就是这些“地狱船”中的一艘。

“里斯本丸”号是日本邮船株式会社旗下的大型客轮，1920年由横滨造船厂建造，长116米，宽18米，排水量7800吨，载重量7152吨。建成之后一直作为日本来往欧洲和南美的定期客轮。

“里斯本丸”号历史照片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日本商船经常连人带船被日军征用，为日军运送士兵、军用物资和战俘。“里斯本丸”号也难逃被日本军方征用的结局。

1942年9月27日，“里斯本丸”号再次被日军征用，要将1816名英军战俘、778名日本士兵以及约2000吨战略物资从香港运往日本本土。由于运输量非常大，船上留给战俘们的空间非常狭小，三个安置战俘的船舱都用木板分成上下两层。

预告片截图

由于卫生条件恶劣，空气流通不畅，“里斯本丸”号起航第二天就爆发了疫情，甚至连船长难逃厄运，患上了登革热。

航行的前四天还算顺利，天气晴好，海面上波澜不兴。“里斯本丸”号按照既定航线向目的地——日本九州门司港驶去。直到9月30日晚上，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改变了“里斯本丸”号的命运。

9月30日晚上8点，暴雨突降，能见度非常差。此时，“里斯本丸”号正行驶在北渔山灯塔东南约7英里海域。船长由于持续高烧不能驾船，当时驾驶“里斯本丸”号的是值班的一位二等运输兵。这位运输兵是个近视眼，白天开船还问题不大，但是时值晚上赶上天降大雨，船长很不放心。为避免“里斯本丸”号撞上近海的暗礁，船长命令这位二等运输兵将船开到地理环境相对简单的外海航行，等次日涨潮以后，再重新靠近海岸航行。

“里斯本丸”号以每小时3海里的航速驶向外海。在船舶运行平稳后，船长才放心地离开驾驶室睡觉去了。他万万没想到，“里斯本丸”号已经进入美军潜艇“鲈鱼”号的巡逻范围。

预告片截图

为了有效阻断日军的海上补给线，美国潜艇频繁出没于日本后方航线。据统计，在整个太平洋战争期间，美军潜水艇共击沉1000多艘日本商船。在遇到“里斯本丸”的10天前，“鲈鱼”号刚刚击沉了一艘日本商船“利根丸”号。按照《日内瓦公约》规定，在交战状态中，运载战俘的船只应当悬挂有红十字标记的旗帜，可“里斯本丸”号并没有做任何标识。

事后有相关学者分析，“里斯本丸”号之所以不悬挂印有红十字标记的旗帜，是因为将战俘运往异地关押的做法，本身就违反了《日内瓦公约》。事实上，直到“里斯本丸”号沉没，日本相关媒体的报道，仍对这艘船将英国战俘运往日本的事实，讳莫如深。

10月1日凌晨4时许，正在中国东海舟山群岛以东海域巡航的美军“鲈鱼”号潜艇（USS Groupe，舷号SS-214）发现了“里斯本丸”号，“鲈鱼”号属于美军在二战期间使用最广泛的小鲨鱼级潜艇，水面排水量1825吨，水下排水量2400吨，水面最大航速20.25节。

10月1日7时，美军“鲈鱼”号潜艇向“里斯本丸”号发射了三枚鱼雷，但都没有命中，随后又发射了第四枚鱼雷，击中了“里斯本丸”号右舷船尾的螺旋桨，在船体上炸出一个直径两米半的大洞。

不过，“里斯本丸”号并没有立即沉没，而是开启了一场残酷的海上杀戮。

“里斯本丸”号中弹后，日军停止向战俘们供应食物、水和照明。战俘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在黑暗中度日如年。为了能保持联络，三个船舱的战俘们用“摩尔斯电码”敲击管道，互相传递着信息。此时，第一、二号船舱的人得知三号船舱已经进水，战俘们正在人工操作水泵往外排水，但是人工水泵收效甚微，海水还是源源不断地涌入船舱。

10月1日黄昏，日军架起了机关枪，防止战俘逃跑。然后，他们切断通风管，用木条封住舱门，又在木条上盖上防水帆布，再用绳索牢牢捆绑固定。

预告片截图

10月2日早晨6时，“里斯本丸”号上除了留下6名日军士兵，其余船员和士兵已经全部弃船撤离。8时许，2号舱的战俘终于破开了舱门，冲上了甲板，留下断后的日军立即向他们开枪。战俘们一面冲上甲板，控制住日军士兵，一面打开另外两个关押战俘的船舱舱门。这样，除了1号舱因为木质楼梯受力太重而断裂，导致两百多名战俘无法出舱，其余1500多名战俘都来到甲板上，此时“里斯本丸”号正在下沉，英军战俘只能跳海逃生。看到英军战俘跳海逃生，附近海面上来救援日军的军舰立即向漂浮在海面上的战俘开枪扫射。

10月2日9时，“里斯本丸”号头上尾下，沉入大海。附近海面，漂浮着无数遇难者尸体、布匹、杂物和奋力泅水的战俘。

“里斯本丸”号沉没的这片海域位于东海舟山群岛最东端的中街山列岛，周围排列着大西寨岛、黄兴岛、庙子湖岛、青浜岛等170多个岛礁，居民最多的青浜岛和庙子湖岛，也不足千人。

事发当天的早上，附近的渔民发现附近海面上漂浮着很多洋布。渔民们开始捞洋布，捞着捞着，发现不仅有布，还有许多人抱着木头随波逐流。

对于在海上讨生活的渔民来说，遇到海难救人，是最朴素的信条。不管是黑眼睛、蓝眼睛，都是一条命，只要掉到海里不能见死不救。于是，一传十、十传百，附近两百多渔民都驾着自家的小船参与到救人的队伍中。当时日军还在开火，救人的渔民冒着被当场射杀以及后续被报复的风险，开展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救援行动。为了多救下一些人，渔民们毫不惜力，一次次驾船往返，把救下的人送上岸，就立刻再出发寻找落水者。救上来的战俘们已经几十小时水米未进，他们饥肠辘辘，衣不蔽体。生活困苦的中国渔民，拿出了自己的衣服、番薯、鱼干和米粥，慷慨大方地分给战俘们。渔民们自发地营救行动持续了很久。据后续统计，255位中国渔民从海中救起了384名英军战俘，828名战俘因中弹或溺水而遇难。

预告片截图

10月3日，也就是救人的第二天，大约200名日军开始在渔民家里搜查被救的英军战俘，最后带走了381名获救战俘。有3名战俘被青浜岛渔民隐藏在海边的山洞里，直到10月9日才将这三名战俘交给了当地的游击队。这三名战俘花了两个月，安然无恙地抵达了英国驻重庆使馆。这3名战俘以亲身经历向媒体揭露日军暴行，引发国内外强烈公愤，日本自然是矢口否认。由于“里斯本丸”号是美军潜艇击沉的，所以英美盟国也没有进行深入报道。之后这些战俘便逐渐湮灭在人世间。里斯本丸”号沉没事件，正如默默沉在海底的“里斯本丸”号，逐渐被人淡忘。

2014年，导演方励作为电影《后会无期》的制片人和出品人陪同韩寒前往东极岛附近勘景时，偶然听村里的渔民聊起——一艘押送英军战俘的日军运输船被美军的鱼雷击中，在东极岛海域沉没，不到30米的海底，躺着八百多名英军战俘的故事。

然而，这艘船一直在茫茫大海中未被寻到，承载着1816名英军战俘的“里斯本丸”号当时发生了什么？后来被中国渔民救上岸的英军战俘以及后人过得怎样？方励当时震惊于历史对这艘沉船的失语。

方励被人熟知的身份是许多文艺片的制片人，但他还有另一个身份是地理物理学者，曾在地球科学、海洋科学领域从业41年，参与过2002年打捞大连“5·7”空难黑匣子的任务。带着疑问与好奇，在2016年的夏天，他带队出海，在东极岛周边海域进行沉船搜寻。

此前，也有团队针对沉船坐标进行过搜查，但都一无所获。方励的团队在已有的明确坐标上往外扩了400公里，最终在记录的坐标36公里开外，通过声呐找到一艘沉船，与存档的里斯本丸的草图对比后，确定那便是当年沉没于海底的“里斯本丸”号。这艘沉船的坐标，北纬30°13'44.42"，东经122°45'31.14"，最终印在了这部影片的海报上。

《里斯本丸沉没》海报

托尼·班纳姆（Tony Banham）是一位常驻香港的英国历史学家，专注于二战期间的香港史。他于2006年出版了《里斯本丸沉没：英国被遗忘的战争悲剧》一书。书中，他采访了十几位幸存者和家属。托尼·班纳姆曾在书中写道，“这艘肮脏的小船上的死亡人数超过了三十年前泰坦尼克号死亡人数的一半，但后者引发了人们永恒的兴趣，还成为了全球票房最高的电影，而前者却被完全遗忘了。

当方励下定决心制作关于“里斯本丸”号的纪录片时，他顺藤摸瓜找到了班纳姆，并邀请他作为这部同名纪录片的历史顾问。

当班纳姆在2003年开始撰写他的书时，“里斯本丸”号的幸存战俘只有九人。到了2018年，方励开始拍摄影片时，幸存者的数量已减少到两人。而参与救人的255名渔民中，当时健在的仅有94岁的林阿根。

导演方励（右一）与林阿根（中）

这三位述者，在2020-2021年间陆续去世，没能看到电影上映。不幸中的一点幸运是，方励在最后时刻对他们进行了“抢救式采访”，记录下了他们最后的影像和证词。

在纪录片的最后，所有1816位英军战俘的名字与255位参与救援的东极岛渔民的名字滚动播放，影院现场很多观众没有离开，直到完整地看完所有人的名字。